2023年7月13日上午，全国大法官研讨班在国家法官学院开幕。研讨班指出，人民群众到法院来不是走程序的，是希望通过公正裁判维护自己的合法权益，确定名分、止息纷争。这就要求必须把实质性化解矛盾、解决问题作为司法审判的目标、导向。裁判时就要考虑后面的执行工作，避免不当裁判无法执行而再生纷争；裁判本案时就要考虑后续潜在的关联案件，进而选择最适合的处理方案。努力让人民群众在每一个司法案件中感受到公平正义，要以“如我在诉”的意识，真正落到实处。
为推动落实实质性化解矛盾纠纷，江阴法院民二庭副庭长廖宏娟法官介绍了她办理的一个案件，详细剖析通过裁判式调解化解矛盾的方法和效果，可资借鉴。
孔子言：“听讼，吾犹人也，必也使无讼乎。”无讼，是孔子追求的境界，但纷争不可避免。从古至今，调解作为和谐公正的纠纷解决方式，具有方便快捷、节约成本、不伤情面的优势，一直发挥着重要作用。法官在查清事实、分清责任的基础上，进行“裁判式调解”，更有利于高效化解纠纷，实现案结事了。尤其在商事审判中，作用更为明显。我选取了最近成功调解的一个股权案件，谈谈裁判式调解的心得体会。
大部分的民商事案件，如民间借贷、交通事故、买卖合同等，法律关系较为清晰，法官的主要工作是查清事实。但也有部分案件，法律关系较为复杂，法官需要在查清事实的基础上，抽丝剥茧，理清各方之间的法律关系，再对照原告的诉讼请求，得出支持与否的判断。
反观上述案例，原告小雨之所以先后提起不当得利和股权纠纷两个诉讼，究其原因是没有理清各方的法律关系，而选择了错误的诉讼方向。司法实践中，当事人以不当得利为由起诉的案件不在少数，但胜诉的比例并不高。根据民法典第122条的规定，不当得利是指取得不当利益没有法律根据，只要取得利益一方证明其取得该利益具有合法的依据，则该请求不能成立。甲公司取得小雨的100万元投资款具有合法依据，双方的投资关系尚未被解除前，小雨无权以不当得利要求返还投资款。
根据查明的事实，我初步判断本案包括以下几层法律关系：第一，小雨向甲公司投资并支付投资款，双方形成投资合同关系；第二，小周将10%股权转让给小雨，双方存在股权转让关系；第三，小雨实际已行使了股东权利，只是未登记为显名股东，小雨的股权由小周代持，因此，双方还存在股权代持关系；第四，小周没有证据证明经过小雨同意，将其代持的小雨10%的股权进行转让，损害了小雨的合法权益，因此双方最终存在财产损害关系。理清上述法律关系后，我与双方代理人进行了沟通，倾听双方的意见，双方均表示赞同，为成功调解打下了坚实的基础。
理清了各方之间的法律关系，法官对案情了然于胸并形成预判后，接下来就要分析原告胜诉的概率有多大，也就是说，给双方当事人分析该案可能的裁判结果。其实，这就是法官心证公开的过程，我把这一环节叫做预演裁判结果。
本案中，小雨要求甲公司返还投资款能否成立？显然，不当得利行不通。那么，小雨是否有权解除投资合同？答案也是否定的。小雨已将投资款支付给甲公司，甲公司也按约履行了让小雨成为持股10%股东的义务，小雨事实上已经成为甲公司的股东，未登记为显名股东并不影响小雨行使股东权利，因此双方均已按约履行完毕，甲公司并不存在违约行为，小雨无权解除投资合同要求甲公司返还投资款。
小周是否负有返还投资款的义务？答案是：也不行。首先，小周与小雨之间是股权转让关系，小周不负有返还投资款的义务。即使小雨主张解除股权转让合同的诉讼请求成立，其也仅能根据合同相对性向小周主张返还股权转让款。其次，根据查明的事实，小雨并未支付股权转让对价，因此，小雨即使赢了官司也拿不到钱。事实上，小雨10%的股权由小周代持，小雨也行使股东权利多年，因此小周也不存在违约行为，小雨无权解除股权转让合同。分析到这一步，原告小雨的诉讼请求能否得到支持已经很明朗了。所以，小雨提出本案诉讼，最终还是竹篮打水一场空。
显然，小雨两次诉讼主张要回投资款，说明其已经决定退出甲公司。小雨也明确即使甲公司现在将其登记为持股10%的股东，小雨也不同意，因为公司已停业且没有任何资产，股权已经没有价值了。那么，小雨是否还有其他途径来主张权利？虽然法官的角色和定位是被动裁判，但在当事人无法找到出口的时候，法官也有义务进行充分释明，帮助当事人走出迷雾，彻底解决纠纷，避免无休止的诉讼。
公司法司法解释三第二十六条规定，名义股东处分股权造成实际出资人损失，实际出资人请求名义股东承担赔偿责任的，人民法院应予支持。小周持有的40%股权中，其中10%的股权实际出资人是小雨，小周将小雨的股权进行转让，必然会对小雨造成损失，这是小雨可以向小周主张权利的一个突破口。
三、计算成本收益
当事人到法院诉讼，除了少部分涉及人身关系的案件当事人具有情感抚慰的需求，大部分当事人诉讼的目的是实现经济利益的最大化。尤其是在商事案件中，交易双方都是具有经济头脑的商主体，遵循的是商事交易规则，因此，解决纠纷绝不能仅靠讲道理。本杰明•富兰克林说过，如果你想说服别人，要诉诸利益，而非诉诸理性。运用到诉讼中，法官想要成功调解，苦口婆心地劝服和煽情可能收效甚微，给当事人算一本经济账，算一算当事人的成本和收益，效果可能要好得多。当法官告知当事人哪一种方式最优时，当事人自然会作出对自己最有利的选择。
我告知了双方本案的风险，以及最有可能作出的裁判结果，同时也对小雨如何行使自己的权利进行了分析，分析的结果是：小雨主张小周赔偿财产损失，是一个新的侵权之诉，而本案股权纠纷是一个合同之诉，二者是完全不同的法律关系，因此，小雨想要实现权利，还需要提起第三个财产（股权）损害赔偿诉讼。
小雨主张赔偿的前提是需要确定损失的大小，也就是小雨10%股权被小周转让时的价值。有限责任公司的股权是一种特殊的财产，其价值大小与公司的资产、负债、盈利能力以及发展前景息息相关，因此需要通过评估才能确定股权的准确价值。而股权评估需要支付不菲的评估费，另案起诉也需支付诉讼费、律师费等，这几笔费用加起来也是一笔不小的开支，这是小雨需要预支的费用。另外，股权评估出来的价值是多少，目前无法确定，如评估出来的价值为0，那么小雨获得赔偿的金额将会很少；如果评估出的价值较高，则小周需要赔偿高额的损失，因此，双方都存在不可预知的风险。
在此基础上，我询问双方能否在本案中协商解决，避免另案起诉的讼累和不必要的花费。双方均表示同意调解，小周还表达了对小雨多年辛勤付出的感激之情。我想，从2020年9月开始到2022年底，持续了两年多的诉讼可能已经让双方身心俱疲。
一周后，我询问小雨的调解方案，他给出的调解金额是50万元。我再询问小周的意见，小周给出的调解金额是15万元。双方还有35万元的差距，但在我看来，这个差距并不大，我相信该案可以调解成功。正如《牧羊少年奇幻之旅》一书中所说，当你真心想要去做成一件事情的时候，整个宇宙都会联合起来帮助你，为你让路！
在双方僵持不下的时候，任何的劝说都没有法官直接拍板的效果好。于是，我跟双方表示，我认为该案在30万元左右调解最合适，并阐述了详细的理由，让双方代理人分别去做自己当事人的工作。二天后，小雨回复同意30万元。小周还是有点犹豫，表示只同意22万元，一周内履行。当我把这个消息告知小雨并询问其是否同意时，小雨只说了五个字：法官，听您的！终于，持续了两年多的诉讼画上了圆满的句号，双方也发来了感谢的信息。
没有什么话比这五个字更动听更悦耳了。那些在案卷上作下的每一个记号，那些为案情冥思苦想的每一个日子，那些为裁判结果辗转反侧的每一个深夜，一切都那么值得！